青皮橘

每一个孤独的瞬息

【师团孟】小重山

 

* 《我的团长我的团》衍生。虞龙+团孟,也可以算无差,还有一丁点可忽略的虞孟,注意避雷哈

* 为了写小说结尾的if包了一大盘饺子

 

 

 

我站在禅达的街口等死啦死啦。自打他拿着修正过的西岸地图回来以后,炮灰团终于不再是祭旗坡上虞师食之无味的破烂装饰,死啦死啦此人在虞啸卿眼中也光芒益盛,时不时被召去师部共谋大计。我对大计没什么兴趣,偶尔不需要副官出席的场合死啦死啦就把我丢到禅达城里,这里有我们除地图外从西岸带回的另一份成果,即我那被迫颠沛流离的父亲母亲。

死啦死啦是好心,不想我做个忠字掺了水孝还缺笔画的家伙,然而时至今日,我的尽孝几乎与领骂同义。以家父学识,真要羞辱起我来大概能写出一篇一昼夜也念不完的檄文,或者由我自己代笔,内容也不会差出太多。可惜他惜字如金,当下奉行的是眼不见为净,我也乐得跟雷宝儿玩,当上一会儿便宜父亲。

被吊着当众展览那几天我想了挺多,主要是无事可做,但我确实没想过如果我真的走了大运、侥幸没死,苟且偷来久违的团圆会是幅什么模样。我甚至不确定我要是预见了现在这种结果,还会不会由着那一腔痴傻带我溃逃。这孝字我倒是写出来了,可也太歪歪扭扭,简直是一滩烂泥。好在回顾我二十五年的往昔,自少年时代违逆了我爹的指令后就急转直下,再也没工整秀丽过,因此这滩烂泥混入其中倒也不显得突兀。

我从家父为我打造的象牙塔中逃离,被一腔乱撞的热血鼓动着参军,又发觉自己并不想毫无水花地喂了枪炮舍身成仁。我只能接着逃跑,从北平一路逃到禅达,为此我沉默地瘸了一条腿,但我丢弃得比这更多,连兽医都看得出来。我跑成一种本能的惯性,因为我只认自己的道理。直到我迎头撞上死啦死啦。

在南天门上,几乎是第一次,我把命卖给了他,准备进行第十六次冲锋,直到他声嘶力竭地喊所有人撤退。后来我半死不活地趴在筏子上,仿佛中邪后重归清明,我的本能立刻告诉我应该离死啦死啦远远的。我已经逃了很多次,再逃一次也不算多;我已经逃了很多次,不是为了头晕目眩不声不响地去送死,而我知道他有能力让我们这么做,并且死得心甘情愿。

虽然他最后确实带我们回来了。

这是他的本事,我承认死啦死啦给本来没有回旋余地的事情带来了希望。我看得出虞啸卿赏识他,哪怕他是个假货,他不仅把希望带给我们这些炮灰,也带给了那个隐忍得几乎愤怒的师座。可是希望后面不一定还是希望,太阳从地平线上升起,我站在悬崖边下望,看到裂谷深不见底。在收到家信前我就想离开他,这个疯子、骗子、罪该万死的妖孽,家信只是我的引线。可真的炸响之后我发现自己只剩灰烬。我看到死啦死啦的车远远沿着砖石路开来,太阳再次从地平线上升起,我浑身颤抖,只能装作毫无波澜的样子站在那看着他离我越来越近。真可恨啊,太阳。

 

死啦死啦今天算得上军容整齐,被虞啸卿骂过几回后他每次来师部都会收拾一番,以便趁着师座心情好时从他的金口玉言中哄骗物资。只是现在任务已经完成,他便又把最上面几颗扣子扯开,领口也变回平时的大敞样子,让他看起来有点不伦不类。

我跟他打招呼:“今天讨了点什么?”

他一扬胳膊,把手里那叠纸扔进我怀里。我上手一捏便觉得太薄,粗略一扫更是寒碜得可怜:“怎么,虞啸卿今天终于把你踹出来了?”

我抬头,看见死啦死啦的后脑勺正在快活地摇晃,显然虞啸卿没有踹他,他也不是个空手而归的可怜虫。我凑到他肩头,铆足劲要把这事搞清楚:“嘿,有什么好事您就别藏着掖着了!”

死啦死啦将我的脑袋扒到一边:“你再好好看看!”

我重新抓起那几张纸,在最末看到了两行意料之外的内容。这下我也乐出来了:“美国人?虞啸卿这是没枪没炮了,拿两个美国脑袋打发你?”

死啦死啦扭过头来:“枪炮有枪炮的用,美国人有美国人的用。”

他是团长,他说了算,我懒得跟他再争,接着读手里那堆物资清单,然后发现里面夹着一张不属于它们的纸。铁画银钩,写的是岳飞的《小重山》,昨夜寒蛩不住鸣。我问他:“这什么?”

死啦死啦瞥了一眼,从我手里把那张纸抽过去:“虞师座的——墨宝。”

墨宝个屁,裱也没裱,一张破纸而已,然而死啦死啦却把它折了几折,平整地放进口袋。我知道那首词写的什么,“知音少,弦断有谁听”,虞啸卿枕戈待旦了这么久,终于遇到了一个能实现其野望的人,于是我的团长从犯人和炮灰摇身变为他的知己。我盯着死啦死啦的后脑勺,想看穿那里面究竟在想什么,是带我们回家的那个承诺,还是虞啸卿梦里插上青天白日旗的南天门。

“烦啦,”他在叫我,“我们再渡一次江怎么样?我们两个。”

我酸溜溜地说:“虞啸卿拿墨宝跟你换的就是这个?”

他把胳膊架在车座上,拧过身来看我:“他没说,是我想去。我不信你没看出西岸有蹊跷,可上次咱们没时间细研究。”

我没说话,假装突然对沿路一成不变的野树林产生了莫大兴趣。死啦死啦又叫了我一声,听起来像没皮没脸的恳求,但事实上他去意已决,任何恳求都会变成他的威逼,最终指向我的投降。

我问:“虞啸卿准备什么时候打?”

“反正不是今天,也不是明天,肯定够咱们游几个来回的。”

不是今天也不是明天,但是总有一天。我们的师座既审慎又充满激情,意味着他为这一仗所做的全部筹划都将百倍地兑现为开战的决心。我逃了几千公里仍然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现在唯一可选择的就是跟着死啦死啦,或者不去。死啦死啦饶有兴味地瞅着我,像猎人观赏陷阱里的狐狸,但我比狐狸聪明一点,我选择去。

我勉为其难地点了下头,让这个场面看起来更像他在求我,而我答应了。死啦死啦四仰八叉地靠回椅背:“就没见过你这么大面子的副官!”

“诶哟,”我说,“您之前倒是有副官呢。”

死啦死啦隔空点点我:“累死了,在虞啸卿面前装孙子还不够,回来还得哄你这个孙子。”

我不忿:“我是你爷爷!”又补充,“您哪是虞师座的孙子呀,人把你当钟子期呢,我们在他眼里就是群不能人言的草包,您可是他知音!”

我讲得语气很冲,讲完便有点后悔,但覆水难收,只好梗着脖子等死啦死啦回骂我。然而他却没有。吉普车沿山路盘旋而上,离祭旗坡越来越近,离禅达城越来越远。死啦死啦半晌才道:

“不,他只是……”

只是什么,他最后也没有说。或许因为我虽然态度欠佳,但意思是对的。虞啸卿那时并未把炮灰团放在眼里,收容站中他向一群残兵描绘的蓝图并非只是动员的技巧,而确实是他的雄心。那雄心壮阔得看不清组成它的每一张脸。或许会有何书光、张立宪那些人的,但肯定没有我的或者迷龙的。现在大概也有死啦死啦的了。

 

即便如此,我还是跟着死啦死啦去了西岸,四次。那可真不是人干的活,你必须把自己想象成一块石头或一丛枯草,在几乎不吃不喝不动的同时还要隐蔽地用望远镜观察测绘。每次我都感觉自己去了半条命,像一匹被死啦死啦吆喝着抽打的骡子,他却总是精神百倍目光炯炯,有时我真疑心他不是人类。

大概是第三趟回程的时候,我们在夜色中泅渡怒江,满月下江水明如月光,而我毫无滟滟随波千万里的雅兴,只担心岗哨是否会看见我们这两个胆大包天的敌军。风大浪急,我喝了一肚子水,昏头昏脑地爬过砂石滩后再也没有力气移动,于是干脆躺在了山脚的灌木丛里。

我嘶哑得只能发出气声:“你先,回去吧,我在这,睡一觉……再上去。”

死啦死啦望了眼对岸,一言不发,掐着胳膊把我提起来就往前走。这是不许的意思,气得我打了他一拳,但因为太饿轻飘飘的。于是我又张嘴:“你大爷的……”

死啦死啦说:“在这种地方睡觉,明天我就只能来给你收尸了。”

这道理我也懂,可我实在太累,不仅仅是这几趟要命的侦查带来的生理疲劳,更是因为我在西岸看到了我们的许多种命运,没有一种不是横死。我在地图上每写一笔都像在立一座坟。我那可耻的善于逃跑的天性再次蠢蠢欲动,但我怀疑这份令我毛骨悚然的地图是否能动摇虞啸卿哪怕半分。死啦死啦仍旧牢牢地扯着我,大概是怕我两眼一翻睡死过去,直接被流弹收走小命,届时他就只能孤身与虞师的整个精锐团对峙。

但我还是谴责了他,和死啦死啦斗嘴是我为数不多的消遣:“你每次都……要挟我来干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到时候交地图是不是也要带上小太爷,挨训……”

死啦死啦“哈”了一声:“怎么是挨训呢?这可是急师座之所急啊!”

我扒开眼前横斜的树枝,心不在焉道:“屁吧……上次那是情报到位能开战了他才龙颜大悦,这次你说又打不了了,他只会嫌你怯战,骂你个狗血淋头都是小事喽。”

死啦死啦纠正:“副官,不是骂我,是‘我们’。”

我瞪着他,林子里黑黢黢的,只有枝叶间漏下的月光,我模糊地看到他在笑。我忽然就泄了气,道:“算啦,挨骂也比两眼一抹黑直接上去送死强。”

死啦死啦说:“哎,是了,就是这么回事,还得我又请又劝地你才肯来,现在直接路都走不动了,我这个团长当得难呀——”

他说得煞有介事,有一瞬间我觉得他不是在用话刺我,而是真的累了。从那间小仓库开始,我们这个不清不楚的炮灰团确实没让他轻松过。我认为他是妖孽,虞啸卿把他引为知己,死啦死啦殚精竭虑地给了我们求不得的东西,以致于他在我心里成了向往又恐惧得几乎非人的一个家伙。但在这一刻,我忽然意识到他并非无坚不摧,于是我罕见地闭上了嘴。

他开始哼唱一首不知名的民歌,旋律粗犷,听起来像我暌违许久的北方。我这才发现他还拽着我的胳膊。放在过去我会把他甩开,但这次我们就这么一直走到了司机等候的车旁。这是我有记忆的最后一次,因为下一次我肩膀中弹失血昏迷,是被他背回来的。我这回没睡上的觉终于以这种形式报复给了他。然后我们冲向师部,带着他血肉模糊的胳膊腿与我肩上前后穿透的两个弹孔。这令我想起上次从西岸回来的情景,不同的是现在只有噩耗,没有喜讯。

 

 

死啦死啦在虞师精锐和英美顾问面前再次施展了神迹,但并不是他们盼望的那种。作为他唯一的使徒我感到庆幸,因为这既保住了炮灰团未来的脑袋,也保住了我的团长现在的脑袋。老麦说得对,既然谈判桌上都没有打完,我们又何必急于献身。

我回到祭旗坡,和不辣互相挤兑,喝着丧门星的马帮茶开迷龙的玩笑,伙同蛇屁股撺掇豆饼翻跟头玩杂耍,假装听不见阿译的喝止,并且在他追我的时候躲到兽医身后去。一切都庸常而快活,唯独死啦死啦变得沉默。我看着他眺望南天门的背影,在庸常的快活中感觉到大地在震动。原来他带来的神迹尚未停止,一切都在震动中不可逆转地发生。虞啸卿在死啦死啦面前重重跪下,地壳塌陷,江水倒灌,在山脊裂成的峡谷中他握住那枚手雷,保险尚未拉开,而我已听见命运的回声。

死啦死啦抬头看了我一眼,神情堪称悲伤。他终于决定了他认为对的事。原来正确并不意味着幸福,神迹有时等同于灾难。我再次恨他恨得咬牙切齿,但死啦死啦太了解我,知道怎么狠狠抠挖我的肮脏与伤疤,我只能尖叫着承认他又是对的,而我更恨我自己。

虞啸卿站在一旁,他连崩溃的时候都庄严肃穆,现在看我们大概像看两个疯子。好消息是沙盘推演后他终于记住了我的名字,所以至少是有名有姓的两个疯子。死啦死啦用完了我便将我赶出去,我一瘸一拐地沿着墙根蹭出去几米,然后听见他在哭。

我以为自己真的疯了。其实这并不难接受,我们这群人垢子怎么可能在只穿着一条裤衩的情况下坠落在日占区还能幸存?唯一的解释就是我疯了,往后一切都是我在弥留之际的幻想,我给自己想象了一个无所不能的团长,希望靠他将我的魂魄招回故乡,而现在我在想象他的泪水,因为无论他还是我都几近强弩之末。

一只苍蝇从我耳边飞过,翅膀振得很响亮,让我从恍惚中猛然清醒。房间里的声音已经转为低语,虞啸卿没有发怒,纵使前些时日整个师部都要将死啦死啦大卸八块了,那怒火也不是来自虞啸卿。一个失魂落魄的人何来愤怒的力气。而刚才他又与死啦死啦完成了同心同德的盟誓,这个他视作对手与知音的人终于跟他肝胆相照,心肺肚肠全明明白白捧了出去,一点眼泪算什么?不过是惺惺相惜的一种证明。

我不想再听这对痴男怨女互诉衷肠下去,再往下谈无非就是几种战法、几种死法,早晚他们会跟我们讲得一清二楚。于是我慢吞吞地向外走。死啦死啦刚才掐我的印子还在作痛,我太优柔,所以把那些羞辱我自己的话交给他的嘴来说,好让他逼得我无路可逃。这是我的伎俩,事实上每次死啦死啦恨铁不成钢地修理我,结果都是我都屁颠屁颠地跟着他跑。孟烦了的嘴会说一百种难听话,但就是不会说他已经认可了和他的团长同命的承诺。

现在我全盘接受了,我抗拒过的命运、我欠下的债,我不再也不能躲避。原来第十六次没有完成的冲锋在这里等着我,仍然是我和死啦死啦和炮灰团,仍然是南天门。

 

我们开始进行钻汽油桶的训练。无论是精锐还是炮灰,在耗子洞里来回几遭都是一样的灰头土脸、臭不可闻,加之不得不配合作战,终于不再像开始那样见面就要大打出手。虞啸卿要掩人耳目,来的次数不多,因此在防空洞看到他时我吓了一跳。

他站在桌前,身姿挺拔,听到我进来,回首比了个安静的手势。我跟着看过去,发现死啦死啦竟然趴在桌子上睡着了。这个场景让我有些不知所措,僵硬地站在原地,看着虞啸卿缓慢而小心地翻阅摊了一桌子的地图、笔记和清单,那是他们这段时间的心血结晶。灯火摇曳,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他动作很轻,但死啦死啦大概睡得浅,还是醒了。他先看到正对面的我,接着发现虞啸卿立在一旁,马上站起来敬了个礼,臊眉耷眼道:“师座,有失远迎——”

虞啸卿说:“行了。”话音里甚至带着笑意。他现在对死啦死啦有一百倍的欣赏与宽容,甫一碰面便会像两块磁石般难舍难分。我感觉今晚我可能没法在自己的床上睡觉了,比起在这给他们站一晚上岗,还不如出去和迷龙挤挤。我蹑手蹑脚地打算溜走,死啦死啦余光看到了我的动作但没制止,于是我知道我猜得对。临走前我伸手给他比了个四,死啦死啦点点头,意思是知道了。

但愿他不是糊弄我,虞啸卿也别糊弄他。

 

龙文章的视线从孟烦了的背影收回,顺着虞啸卿的手垂下,落在他所指的地图上。“还以为您坐师部的车回去了。”他轻声道。

虞啸卿专心凝视其上的标注:“我不能来?”

龙文章立刻正色道:“能来,能来,”又斜睨着偷窥虞啸卿脸色,“师座有什么教诲?”

“你早上说的那幅更正过的阵地图,在哪?”

龙文章翻了几下就抽出了虞啸卿半天没摸着的图纸,在桌子上展开了,道:“这点小事,卑职本来打算明天一早就带去师部……”

“这一仗哪有小事。”虞啸卿的白手套点在小牛皮的地图上,一圈、一划,沉吟了半晌,接着道:“新的马克沁送来没有?”

他往常绝不会如此关照这些细枝末节,龙文章心里猜到三分,但还是规规矩矩答:“送来了。”

虞啸卿面沉如水,嗯了一声,接着想起什么,道:“……对,今天跟我们一起来的。”说完有些落寞地合上地图,“心绪不宁,见笑了。”

“打这样一场仗,没有人会心安理得。师座不必对自己苛求太过。”

“如果我能去西岸,而非留在东岸,或许或更心安理得一些。”虞啸卿把地图插回原处,“可惜不能只有枪矛在前而没有后盾。”

“师座心如明镜。”

虞啸卿忽地转过头,盯紧了龙文章:“那我还真得对得起你这个评价了。阵地图改了攻二防的波次和队形,是因为这样虽然风险更大但是速度更快,对不对?”

龙文章愣了一下,似要开口,但虞啸卿没有给他辩驳的机会:“明明可以配合炮火支援选择更稳妥的打法,你那么爱惜你那些兵,之所以行这种险招,是怕我们来不及赶到,导致你们所有人被夹死在二防上,是不是?”

龙文章抿抿嘴,支吾道:“师座慧眼……”

“别装了,”虞啸卿柔声道,“你本来就打算告诉我。你也知道我必定看得出来。”

龙文章看起来简直委屈坏了:“哪有啊师座,快些攻下竹内那不是军心所向吗?我只是做了点改进……”

他那副滚刀肉的模样又来了。虞啸卿深吸一口气,绷着脸,这次是陈述语气:“你还是不信我会在四小时内赶到南天门。你甚至连一天的时限都不信。”

寂静。煤油灯在黑夜中闪烁,夜里两张忽明忽暗的脸。龙文章双手在身前拧了又拧,欲言又止数回,终于道:“……都这个时候了,我当然信师座,我们全都信。”他迟疑着,“是上峰——”

他闭了嘴,不需再往下,虞啸卿已经明了他将要说的一切。虞啸卿没有立刻回答,手里无意识地翻着文件堆,两张、三张,五本、六本,工整的报告与凌乱的草稿。他说:“孟烦了问的?”

龙文章答:“总要问的。”

虞啸卿道:“当初是你说要对上峰保密。”

“两百人小队的行动,可以;一整个师……”龙文章适时地住了口。

虞啸卿还在翻。这堆文件里有许多甚至是他亲手写画圈点的;他确实热爱战争,在这世道一个人不是热爱它就是被它杀死,他只是选择了前者。但即便如此,他也从没想过要佩尸山血海铸成的勋章。虞啸卿闷声道:“放心,报告已经递上去了,套了个别的名号。”

接着他在一沓物资清单中看见了一张熟悉的临帖。起来独自绕阶行……白首为功名。龙文章将地图铺陈在会议桌上,一五一十将虞啸卿心底筹谋过千百遍的路线娓娓道来,于是他搁下毛笔,兴致勃勃地听自己在梦里打过无数次的战争被另一个人说明。他闻到久违的胜利的味道,血腥混着火药味,在一个湿热的雨林青葱的小城。于是他将那首词与枪炮弹药一并赠送。

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虞啸卿猝然合上纸页:“——我用我的项上人头跟你保证。”

龙文章赧然:“师座不必这样立誓,在下深知您铁了心与我们同进退……只是未雨绸缪罢了。”

虞啸卿用力闭了闭眼,那一瞬间龙文章简直以为他要打晃栽倒,立刻伸手扶住他的肩。太刚直的剑反而脆弱,因为重压下难有回旋余地,唯剩折断一途。龙文章小心唤道:“……师座?”

虞啸卿撑着桌沿直起身,龙文章的手便顺着他的脊背滑落下去。他低声道:“新的阵型,重新推演一次。”

事实是可推演的总能被言中,不可预料的永不能在他们掌握之中。然而龙文章还是把图纸笔墨一一排列,好让两个忧虑重重的人能够消磨长夜,而非良心。

 

第二天早上我是被迷龙踹醒的,看天色差不多便径直去了防空洞。虞啸卿已经离开,死啦死啦叉着腰在刷牙,听见动静转过头,眼睛里全是血丝,简直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什么魔鬼。我问:“谈得怎么样?”

他口齿不清地说:“推了两次新阵型,一挺马克沁可能不够。”

“然后呢?”

他瞭我一眼,慢条斯理地含上水,漱口。我等他吐完,他又含上,漱得咕噜咕噜响,我一下子急了:“你丫的不会没问吧!”

他终于吐干净了,道:“问了。师座说他用脑袋担保。”

我“嘿”一声,这下是真急了:“他脑袋有什么用?!我是说支援!炮!”

死啦死啦草草冲了下手,开始洗脸:“你再要别的他也给不出来了。要不你现在就把他的脑袋弄来?”

他不要脸的程度简直让我钦佩,这下我哑口无言了,气哼哼地向板凳一坐。死啦死啦接着道:“我打算按四天准备。”

我掀起眼皮:“看来虞啸卿的脑袋在您这也不是很有分量。”

“怎么会,我还指着他把咱们从南天门上接下来呢。”死啦死啦甩了甩手,准确地把水都甩到了我身上。然后他指指呲牙咧嘴的我:“你最好也积点口德,人事已尽,接下来就是天命啦。”

我满不在乎:“管它什么命,顶天了就是生同衾、死同穴呗,您早八百年就说过了。”

 

后来我想,我确实应该听死啦死啦的。他虽然是个冒牌的神汉,却能糊弄得炮灰团都信他能通鬼魂,想必是有些犄角旮旯的天赋。他言中了,小太爷的嘴果然是好的不灵坏的灵,我们中的许多人真的同穴而死,死在一个既不是天工也不算人造的四不像怪物中。它吃子弹,吃人命,吃掉一场战争的目的和意义,也吞吃我们的信仰和希望。开始还有人咒骂、有人祈祷,后来我们的所有力气都用于死守和活下去。

虞师的支援久久不至,但虞啸卿的电文仍然前来。电报声从最初的期盼逐渐变为噩梦,因为那意味着这种半死不活还要继续下去。活着艰难,死了寂灭,但都不是最痛苦的,地狱原来在生与死之间,而我们在其中度过了四个小时。我人生中从未有过如此漫长的四个小时,漫长到花了三十八天才终于走到尽头。

 

 

虞啸卿、死啦死啦和我,我们三个泡在温泉池子里,赤身裸体,各怀心思。南天门终究是打了下来,死了的化作黄土,活着的晋升功臣,包括姗姗来迟的那位。

虞啸卿刚从前线折回,肩上还打着绷带。现在我们三个都是被子弹洞穿过肩膀的人,区别在于只有他看起来胜券在握,而我和死啦死啦近乎苟延残喘。片刻之前,我们的师长——不日就该改称军长了——许了我一个团,许了死啦死啦一个师,挥手间便是金戈铁马、铁蹄踏破、重整河山。他擅长这种令渣滓们目眩神迷的煽动,征兵时我便见识过。失败过太多次的人很难不对这种煽动产生生理反应,然而即便被温泉水暖着,即便喝了那杯三十年的陈酒,我还是冷。

今天这一场看似是对谈,实际只是虞啸卿单方面的演讲罢了。死啦死啦没怎么吭声,这在他已经是少见的乖顺,几乎回到他从南天门逃下来给虞啸卿献枪的时候。我更没什么好说,全身只长了一双耳朵,专心盯着水面上的波纹。

及至虞啸卿宣布后天授勋授衔,死啦死啦忽然从水里直起身,开口道:“师座刚才说,生于此世,立于此世,历经此劫,该承天降之任。敢问师座,是哪一种天降之任?”

虞啸卿大概没想到他死气横生许久突然又活了,慢了半拍才沉声答:“当然是西征清剿,再重整北上,平日寇、除赤匪,有得是你大展拳脚的地方。”

死啦死啦的表情看起来很奇怪:“对日本人叫大展拳脚,对中国人也能这么叫吗?”

虞啸卿冷笑:“之前是你自己说的,书生不能没有,但空谈误国。现在你倒妇人之仁起来了?”

他不知道我们在和顺与游击队打过交道,更不知道他们为一面之缘的我们付出了何种代价。我惊慌地暗示死啦死啦不要再说下去,可是他没有看我,甚至也没有看虞啸卿,仿佛只是在凝视虚空中的某个点,或许那里正漂浮着一个红色的灵魂。

他说:“我只是不想更多人死。我们打不赢的。”

如果他面对的不是虞啸卿,可能已经被五花大绑拉下去了。虞啸卿紧紧盯着死啦死啦,好像是第一天认识他似的。我以为他会暴怒,会呵斥,会再给出言不逊的死啦死啦一耳光;可最后他只是靠回岩壁,闭上了眼睛:“把你的浑话收起来吧。出了这里,就当没人听过。”

趁虞啸卿闭眼,我几乎是扑到死啦死啦身上捂住他的嘴,把他往角落里推。他没挣扎,虞啸卿仍善解人意地假寐着。于是我松开他,低声道:“您想干嘛啊!”

其实我知道答案。他要做对的事,这一直是他的选择,可这一回真由不得他。死啦死啦望着我,过去他的眼珠子总是亮得慑人,现在平静了很多,像两丛熄灭的火。他说:“烦啦,你也不想打那种仗对不对?”

“对,当然对,”我气喘吁吁,“可你也不想想你穿的哪身皮,有没有命去打你想打的那种仗!”

死啦死啦丝毫没有被我的激动感染,语调平稳,甚至算得上温柔。他说:“那我们要去哪里才好呢?”

他话音落下的时候,我的伤腿突然开始疼痛。我身上所有的旧伤,弹孔和刀疤,烂得结不了痂的肉和千疮百孔的心一齐疼痛起来,简直让我想哭。我给死啦死啦起了这么一个大逆不道的名字,结果真到了这一天却是我先服了软。我不知道要去哪里,因为自他出现后我一直是跟着他的。

死啦死啦拨开我,这次他的视线落在虞啸卿身上。“师座,”他说,“无论西进北上,只要是抵御外辱,卑职定当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他用词谦卑,然而听在虞啸卿耳中与示威无异。虞啸卿终于忍无可忍,但这里没有桌子给他拍,只好抄起水面上的空杯子劈手扔过去:“身为党国军人,但有军令莫敢不从,难道还是你能挑挑拣拣的吗!”

那杯子擦着死啦死啦耳畔飞过,掷在地上摔得粉碎,再歪一点就直接碎在死啦死啦的脑门上了。但他一动不动,继续道:“卑职平生一事无成,幸以一点小聪明得师座器重,内心有愧,只想用这条不值钱的命最后讨一句承诺。望师座成全。”

虞啸卿胸膛剧烈起伏,猛地转头向我吼道:“你就这么看着他找死?”根本不需要我回答,他了解我和我的团长是如何勠力同心,接着便冲死啦死啦怒吼:“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早该死了,好在我这寻个由头给自己痛快!”

我在心里叹息,是。死啦死啦颔首道:“师座明察。”

虞啸卿几乎在发抖。他的柯尔特就放在池边,且必然是满膛,擦得锃亮。他深呼吸了几下,勉力压住声音道:“我跟你解释过很多次,我愿意舍命陪君子,可是没用!我冲上去死了,你们照样一个也下不来,还轮得到你在这里跟我讨价还价?!”

死啦死啦呆了呆,似乎不明白虞啸卿为何提起此事,但还是回应道:“卑职不敢,也没有讨价还价。我的价码早就全都摆出来了,只听师座一句话。”

我沉默地听着,感觉心脏跳的极快,简直不属于一个失了魂的人。死啦死啦这番话完全可以让虞啸卿将他就地枪毙,然而虞啸卿不会,我知道,死啦死啦知道,他自己也知道。因为虞啸卿理解死啦死啦,即便他已经迅速学会了唐基那一套处世之道,但那不足以抹去三十五年来梦中都是铁马冰河的虞啸卿。他绷着脸,双眼通红,我很难分辨那是愤怒还是悲伤,抑或两者兼而有之。

虞啸卿说:“……你从我这拿走过很多东西。本来会有更多,军衔、勋章,我最好的精锐和铁骑。但现在只有最后一样了。”

死啦死啦神情恍惚地望着他。虞啸卿阖上眼,看起来很疲劳。他说:“——走吧。”

走吧。这就是死啦死啦千方百计讨要的那句承诺,他把自己的态度清清楚楚地展示给虞啸卿,替他上好了膛,连食指都替他放在扳机上,然后向他请求一句赦免。我不知道他是太想死还是太想做对的事,只知道他又赌赢了。

死啦死啦笑了,这次很真心诚意:“谢师座。”

他迅速从池子里爬出来,我手脚并用地跟上,抓起旁边的毛巾把自己擦干。三言两语之间死啦死啦恢复了自由身,也变成了逃兵,这次他连补袜子的军需官都不是了。但他还会有副官,没粮没饷也死心塌地的副官,所以也不算一无所有。我没敢跟虞啸卿张口,毕竟柯尔特就在他手边,反正跑一个跑两个都是一样的。

“这么大费周章讨回来的命,别一眨眼就送没了。”虞啸卿背对着我们,像在自言自语,也像一句送别。死啦死啦坦然地受了,冲着那个寂寥的背影道:“没关系,早晚的事。像我这种人一定不得好死,感谢师座允许我选择怎么死。”

他最后向那背影敬了个礼,虞啸卿没有看见,但应当听见了死啦死啦的告别。那是一句祝福:“愿师座平步青云,大展宏图。”

他说得很真诚,但这根本不是该对一个将军说的话。他没有说百战百胜。

 

我们又回到了禅达,这次我们将永远地离开它。我又逃了,然而这次我不觉得羞耻,只觉得自由。我做的最后一件事是给父母留了一封书信,没有再写我将如何光荣地战死殉国,只道孩儿不孝,望爹娘保重身体,如能再会,希望是在能放得下一张安静书桌的北平。

我爬墙丢信的时候死啦死啦就站在墙根等我,不帮忙也就算了,还说我爬的动作像猴。于是我下来的时候故意踩了他一脚,反正现在他不是我的长官了。死啦死啦毫不生气,呲个牙在那乐,我也跟着笑起来。他没有问我为什么跟着他跑,我也没有问他为什么跟着我来。我们在黑夜中悄悄逃离,一直到砖石路变成土路,丰盛的田野被野蛮的森林覆盖,总有一日会返回死啦死啦记忆中硝烟弥漫的故土,届时我们将把热血眷恋地洒在上面。

月光朦胧,和八百年前映照着岳飞的大概相差无几。我又想起虞啸卿赠给死啦死啦的《小重山》,然后想起我的兄弟们。在月光中,一切都消散无踪,唯一聊以慰藉的是我并不孤独,我的团长也是同样。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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